男女主角分别是江念呼延吉的其他类型小说《贵女云鬓酥腰,狼王质子囚娇入帐江念呼延吉》,由网络作家“随山月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江念回过头,妇人正看向自己,那是一双单眼,眼尾沟深长,眼珠往上吊着,同一张团圆脸尤为不搭,矛盾的组合让她看起来比大众周知的“狠辣寡相”更加厉害。江念学着宫婢的手势,双手交握在腰腹处,问道:“阿姆让我留下?”妇人不语,唇角微抿,这意思便是了。江念看向云娘,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,在这里,她们只能任人安排。云娘随宫婢离开,江念则立在原处,等着这位兰阿姆发话,然而,那女官并未立刻开口,先是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,最终停在她的脸上,看了又看,眼中不透任何情绪。“日后你就在西殿当值。”兰卓说完,转身看向身后高大的拱门:“此处便是西殿。”又对身后的另一宫婢道,“带她下去。”宫婢应下,领着江念去了。直到江念的身形从拱门消失,兰卓才收回眼。进入高大的拱门...
《贵女云鬓酥腰,狼王质子囚娇入帐江念呼延吉》精彩片段
江念回过头,妇人正看向自己,那是一双单眼,眼尾沟深长,眼珠往上吊着,同一张团圆脸尤为不搭,矛盾的组合让她看起来比大众周知的“狠辣寡相”更加厉害。
江念学着宫婢的手势,双手交握在腰腹处,问道:“阿姆让我留下?”
妇人不语,唇角微抿,这意思便是了。
江念看向云娘,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,在这里,她们只能任人安排。
云娘随宫婢离开,江念则立在原处,等着这位兰阿姆发话,然而,那女官并未立刻开口,先是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,最终停在她的脸上,看了又看,眼中不透任何情绪。
“日后你就在西殿当值。”
兰卓说完,转身看向身后高大的拱门:“此处便是西殿。”又对身后的另一宫婢道,“带她下去。”
宫婢应下,领着江念去了。
直到江念的身形从拱门消失,兰卓才收回眼。
进入高大的拱门,便是进了西殿,名为殿,实是几座大小不一的耀目殿宇,外加一眼望不到边界的游园,和背后高耸入云的青山影。
真是奇了,梁国隆冬之际,与之边境相隔二十来日路程的夷越却气暖如春。
一路逶迤,园中花草掩映,烟树迷离,青溶溶一片,有些藤蔓攀盖住了半面殿墙,长势太快,看上去杀气腾腾的,满眼的绿意,充盈着一蓬一蓬的淹润气息,树杂间不时传来野鸟鸣啾。
江念落后宫婢半步,随在她的侧后方,身边不时穿过宫婢和侍奴。宫婢自不必说,而这些侍奴并非完全的男子,相当于梁国皇宫的太监。
他们在经过江念时,会不经意往她身上好奇地打量几眼,然后再自然而然收回目光。
“我叫木雅,你叫什么名字?”
叫木雅的宫婢特意缓下步子,等江念同她并行。
“我叫江念。”
“江是你的姓?”
“是。”
“在我们夷越,奴隶是没有姓的。”木雅说道。
江念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,心道,在哪里都一样,即使在梁国,奴才们也没有姓,都是随主子喜欢,主人叫你什么名儿你便是什么名儿,只有极个别的老奴,或是世代家生子,家主才会赐姓。
木雅领着江念换了一身宫婢的服饰和头饰,一路讲了些西殿的日常事务。
“西殿是王的宫殿,能在这里当值,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体面,以后做事警醒些,不可马虎。”
木雅并不喜欢梁国人,她的亲人就是在战场上被梁人杀死的。
江念这才知道,原来西殿是呼延吉的寝宫,两人走近正殿,正殿附近又散布着几座副殿,俱是以打磨成形的厚重灰岩砌成,看上去层棱高耸,阖殿威峻。
两人拾阶而上,正殿大门的门框亦是用石岩浮雕而成,透过大门,往里望去,她的双眼便被牢牢地摄住。
整个宫殿的殿顶十分高深,中间拱起,四面下垂貌,如天际穹窿一般。
粗大的石柱凸起一道道棱,肃整排列于殿中。
殿柱顶端又浮雕了不同的纹络,有走兽、有飞禽,还有花草,屋顶同墙壁交汇处,做了大面积繁琐花纹描漆。
外看雄峻朴拙,其内却富贵华丽无比。
每一根柱子上架有如婴孩手臂粗大的银烛,此时天已擦黑,侍者开始燃灯,渐暗下去的屋室霎时间亮如白昼,莹莹辉光为敞阔的殿宇镀上华丽的金纱。
江念太过新奇于眼前的事物,不知觉地迈过门槛,向殿内走去,直到身后的木雅打了一声咳嗽,她才醒过神,退了出来。
女人斜睨了她一眼,声音又冷又硬:“你日后不在殿内当值,无须进入。”
江念这才明白,原来她连进入正殿伺候呼延吉的资格都没有。
耳边是木雅略显不耐的叮嘱,江念心中生出一丝怪异,至于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。
木雅见梁国女言语不多,以为被吓到了,难得说了一句:“你也不必过于担忧,在这里只需侍候好大王,做好手头事,相较其他寝宫,西殿的事并不冗杂。”
是了,江念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了,从刚才到现在,木雅开口闭口只提及呼延吉,遂问道:“大妃不住这里?”
木雅先是一怔,反应过来:“你是说朵夫人?”
江念点头。
“她......不住西殿。”木雅带着江念穿过檐廊,向另一边走去,突然来了一句,“咱们尊称她为朵夫人,大王对夫人很是疼惜,你需拿出十二分心意敬着她。”
木雅张了张嘴,话滚到舌尖又咽了回去,有关朵夫人的事,她不打算说太多,作为宫侍,最重要的是管好自己的嘴巴。
若这梁国女活得够久,很多事情自然会知晓,不过嘛,她认为这女人在内廷活不了太久。
......
王庭东殿,原是上一位夷越王呼延成的寝殿,呼延吉登极帝位后,并未入住东殿,而是定西殿为王殿。
现今东殿住着呼延成之妻,朵氏。
偌大的寝殿,安静的针落可闻,侍女们垂手侍立。拱形窗下的檀木桌上立着一鼎象首鎏金铜香炉,几缕细烟袅袅自镂空处升起。
隔屏的另一面,便是内殿,彩丽的纱覆上隐隐可见人影晃动。
此时,一道虚弱的女声传来:“又劳烦大王亲来一趟。”
隔屏之外,站着一茶色祥云纹圆领袍男子,男人身量高大匀健,双手自然垂在身侧,面色肃整,正是几日前急赶而回的呼延吉......
皂吏头子才一进门,就急不可耐地去扯江念的衣衫。
江念忙侧身一避,后退两步,从身上摸出一物,双手奉上,低声道:“大人!奴家奉上一些小物,请大人笑纳,求大人看顾一二。”
皂吏头子见女人躲闪,心里正待火起,然而在见到女人掌心的东西时,睁大了眼,那是十几颗米粒大小的翠珠,剔透无瑕,一看就不是普通行货。
这些翠珠是江念从自己贴身的小衣扯下的,她喜欢发光发闪的东西。
从前在家中,纵然不出门,她也要将自己打扮得珠翠满头。
富丽炫彩的珠宝和繁琐层叠的衣裳,非但没压住她,反把她衬得更艳绝俏丽,玉骨玲珑,换作任何人都撑不起这份厚重的奢靡。
别家的贵女,贴身的亵衣以舒适为主,哪怕面料再稀贵,也不会在上面缀金玉器物,江念偏不,她特特交代下去,无论外衣还是里衣,都要缀上名贵的细珠,恨不得连那绣线,都要用金银的才好。
舒不舒服另说,只有这样,方衬得起她的贵重。
一朝从天上跌到地上,摔得筋骨尽断,唯有贴身小衣上还残有一点点富贵的影儿。
这皂吏头子也不傻,看了那翠珠几眼,明白了女人的意图,为何她刚才在外面不拿出来,等进侧屋才献出,若是在外面现眼,那便是见者有份,而现在嘛......自然是他一人的。
如此一来,他想尽吞这些珠宝,便要护着她,否则她嚷一声,让其他几人知道,都是一处共事的,他不吐点出来?
男人摊开手,江念将翠珠奉上,皂吏头子在手心扒拉几下,转而放入怀里,有了这些珠子,后半辈子吃穿不愁。
不过,他心里有些不痛快,反口道:“我若说不呢?”
江念先是一怔,继而笑了笑:“大人大量,您高高地抬一抬手,咱们这些人便能好活一分,再者......”
“再者什么?”
江念往前进了两步,揭开衣袖,露出胳膊:“大人,您看看。”
男人睁眼看去,只见那细瘦如柴的胳膊上,干裂发紫不说,还起有蚕豆一般的疙瘩,好些已经连成一片,看着甚是可怖。
皂吏头子唬得往后一仰,把手连摆:“去,去,离远些。”
“大人送完这一趟,差事就交付了,归家可尽享富贵,何必让咱们这些人污了您。”
皂吏头子不耐烦地驱赶:“还不出去!”
江念暗暗松下一口气,应声退出。
她前一脚走,皂吏头子后一脚出来,屋外的几个皂吏调侃。
“那女人染了脏,又开始发病,你们离远些。”皂吏头子盘腿坐下,一路上病死了不知多少人,偏这女人赖活到现在。
其他几人心中有数,只想快些将人交付,好返程。
江念走回囚犯堆里,坐下。云娘眼含担忧地看着她。
“无事。”
江念说完,扯了扯衣袖,将自己的胳膊盖住。脏衣下的皮肤火辣一片,她忍不住去挠,越抓越痒,越痒越想抓,不一会儿,衣袖上浸出点点血斑。
皂吏头子往对面斜了一眼:“去,拿些吃的给他们。”
矮个儿皂吏应下,捡了几个冷硬的干馍,也不靠近,距囚犯们一射之地,将馍丢了过去。
十来人的囚徒见了食物,一拥而上,就为了抢几块干馍,抢到便能吃上一顿,抢不到的只有饿着。
江念和云娘两个女子哪里抢得过那些男人。
好在其中一个干馍朝另一边滚去,其他人没注意,江念迅速爬去,那不规整的圆形干馍往门边滚动,她伸手去够,就要碰上之时,木门“吱呀——”开了,骤然间,刺骨的风雪呼呼灌入。
门栏外的风雪中立了许多人,当先一人拔步而入。干馍滚到那人的长靴前停下,江念的眼睛从馍移到那双锦靴上,靴底沾了雪沫,靴面掐着祥云金边,再抬眼往上一点点看去。
男人身量十分高大,在刺目的光中,她看清了他的脸,这张脸同记忆中另一张模糊的容颜渐渐重叠,一点点清晰......
那一年,祖父还在世,江家圣恩正隆,权尊势重。
京都城外,景物芳菲,香车宝马往来,游人不断。两辆亮漆镂花的高阔马车一前一后缓行,其中一辆马车尤为显眼,左右车窗的绢纱在风中飘飐,隐隐可窥见车内盛服丽妆之影。
后面还有几辆小一些的马车,坐着丫鬟和婆子,另有护卫前后簇拥随护。
车马轻快,趁着今儿天气暖融,江夫人带着自家小女去寺庙进香。
浩浩荡荡的人马引得不少路人关注,这是江府的车马,不用猜,那鲜亮的马车内端坐的定是江府千金,江念。
这一年的江念才十二三岁,正值豆蔻年华,已然出落得姿容殊丽,隐有绝色。
众人无不感叹,有些人生来就得上天眷顾。路人为了多看一眼车中丽人,或是得她多看一眼,跟着马车小跑起来。
赶车的马夫早已见怪不怪,他家小娘子出行,每每都要引起骚动,一声驾呵,马车辘辘快行,将跟随的路人甩在身后。
“娘子,你看那些人,居然追着跑,也不怕灰呛了鼻。”丫鬟秋水揭开窗纱看了一眼外面,掩嘴嗤笑道,顺带打量了一眼主子的面色。
在她看来,她家娘子的那双眼是最好看的,眼褶不深不浅,看人时,透着明柔的光,点点的含蓄,很容易让人在无知无觉中陷进去。
然而,明柔的眸子下是一管直隆隆的鼻,分外秀挺,再配上小巧傲然的下巴,生生把那眼中本就不多的含蓄和娴静揉碎了。
“莫要取笑人家。”江念将帕子塞到腕间的玉镯里,肘在窗案上。
秋水将软枕往主子腰后塞了塞:“前日侍郎家公子在茶楼题诗相赠,昨儿画舫上还有人掷来并蒂莲,奴婢倒要看看,今次礼佛路上还能见着什么新花样。”
话音未落,忽有少年郎抛来一枝杏花,惊得拉车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。
江念眼中淡淡的,却也安然地享受着这份毫无意义的虚荣。
行到半路,窗外传来喧嚷之声,随之马车停下,江念侧目,隔着轻纱看去,只见前路围聚了不少人,相互谈论着什么。
“啧——真是可怜——”
“造孽哟!”
“不像咱们大梁人......”
人群随着护卫清道,散开了,原来人群围拢处,躺着一个小人儿。
那人蜷缩着,衣不蔽体,脸偎在胳膊下,浑身颤抖着,若不细看,多半以为是一条半死不活的野狗......
冰晶的雪花飘打到江念的脸上、颈脖间,使得她一哆嗦,思绪被强行拉回。
高大的人影将她整个罩住,视线所及,是男人被风带动的紫金色衣摆。
那人撩开步子,绕过她,进入屋内,后面十多人的轻甲兵卫黑压压地涌了进来,呼啦啦地从她身边穿过,鼻息间尽是冷冽的铁味,从鼻管直冲入脑,一跳一跳的。
江念伸手捡起干馍,撑起身,夹步走回原先的位置,慢慢坐下。
还算宽敞的木屋因这群人的进入,变得拥挤狭小起来,空气有了沉压的重量。
篝火边的皂吏们绷起身子,背上不由地起了一层冷汗。这些人体格比大梁人高大,面目更锐,衣着也非大梁兵服,却敢出现在大梁边境的,只有夷越人!
几人咽了咽喉,不敢同夷越人对上,只把头低低压着,将自己的存在感稀弱,祈愿风雪过去,让这些人好离开。
从前夷越还只是大梁的附属国,近些年势头十分犷悍,大梁不敌,一连吃了好几次败仗,边防被迫一退再退,夷越人就像狼,蓄力潜行,伺机而动。
因这么一群人的出现,木屋开始变得嘈杂,有人生火烧水,有人甩出一头獐子,到雪地里剥皮取内脏,然后提入屋,架在火上烤。
不一会儿,喷鼻的肉香弥漫了整个屋子,钻入人的肚肠。
江念咽了咽口水,一手按着腹部,轻缓缓抬起眼,那人架坐于她的斜对面,而她的视线却凝在他的腰际处,不敢再往上去,男人的一双手搁在腿上,手指散漫地点着。
“主人。”一人走了过来,递上烤好的獐子肉。
男人不语,摆了摆手,那人躬身退开。
这群夷越人一言一行无不遵照着男人的指示,俱以男人为首。
夷越兵卫三个一群,五个一伙围坐于火堆边,开始大口吃肉。
“你怎么了?”云娘见江念神情有些不对,关心道。
江念扯了扯嘴角:“无事。”将手上的干馍撕了一半,分给云娘,不承想,从旁窜出一人,扑了上来,抢她手上的干馍。
一路行来,吃饭都是靠抢,不争不抢只有饿死,江念哪能没一点提防,把手快速一缩,避开那人的抢夺,然而为了吃上食,那人也发了狠,以腿膝将江念压趴在地。
云娘一骨碌坐起身,扑上前,要同男人厮打,却被男人一掌挥开,直直撞上一旁的利角,也不知是不是顶了腰,整个人瘫软在地不得动弹。
江念见云娘被伤,拼了全力,然,女人的力气哪里及一个恶狠狠的男人,她被压伏着翻不过身,如同一只被火燎了的幼猫,扑腾着爪子。
挣扎中,江念撞上了对面之人的目光,他的眼向下睨着,看着她,从他一进来,他的眼就冻在她的身上,没离开过。
她知道,他在等她开口,等她开口求他。
窗外的雪光太过晃眼,晃得眼中发烫发胀,她就这么任人压着,干脆放弃了挣扎,将脸埋在小臂里,再也忍不住,哭了起来,一路的委屈和害怕,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宣泄。
江念这一嗓子,倒把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唬了一跳,引得屋子里的其他人全看了过来,男人一张脸涨得通红。
“闭嘴!”男人咬牙道,可他的话并未起到作用,女人仍在呜咽。
“闭嘴!闭嘴!”
男人抡起拳头就要落下,在快要落到女人身上时,一个声音响起。
“想吃肉么?”
囚徒止住动作,抬头看向对面,眼睛在触及那人时,猛地一缩。
那人肩披一件蓬松的灰皮毛氅衣,栗色的鬈发柔和了略显锐气的五官,一双比发色还淡的眸子,似鹰如狼。
不是呼延吉却又是谁?
男人的声音不大,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,连篝火边的皂吏也看向了这边。
囚徒眼中的狠劲瞬间熄灭,连烟都不敢冒。
“想吃肉么?”
呼延吉复问,腔调同前一次没甚区别,平平的一句话,可男人的手下们清楚,他们主子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,这人若是再不答,便不用开口了。
“想!”囚徒脱口而出。
呼延吉以鞭指向另一边:“杀了那几人,有肉吃。”
囚徒顺向看去,浑身一激灵,杀押解他们的衙役?囚徒脸色煞白,趁此时,江念一挣,男人翻身滚到地上。
江念爬起,跑到云娘身边,查看她有无大碍。
那囚徒顾不得许多,揩了揩头上的汗,连连摇头直呼不敢。
呼延吉扫向屋中的其他囚徒,那目光带着力道,扫向人时,压得人喘息不畅,男人的目光在扫向江念时,直接掠过了她,懒施一眼。
呼延吉对随侍阿多图睇了一个眼色,阿多图会意,走到那囚徒面前,从腰间抽出弯刀,高高举起,就在众人以为此人必死无疑之时,一声铁镣响,原是砍断了囚徒的镣铐。
“敢否?”呼延吉再次问道,在他发问的同时,阿多图一连挥刀砍断了其他囚犯的镣铐。
囚犯们双手得到自由,全都站起,另一边的皂吏们眼见形势不对,快速抽出身上的佩刀。
“你们是什么人?!此乃大梁境内,未免太嚣张了些。”皂吏头子大声喝问。
回答他的是一片诡异的安静。
囚犯们渐渐将皂吏们围拢,他们这一路不知受了多少罪,这些牙吏根本不将他们当人看待,稍有不顺心便拿他们出气,轻则不给饭吃,重则鞭笞虐打,好些人死于他们之手。
今日得了机会,怎肯轻易放过,别说有肉吃了,就是没有肉吃,窝在心里的气恨也要还回去。
几个衙役皆是好吃懒做、偷奸耍滑之辈,哪里敌得过凶恶的犯人。
屋中的夷越兵士看好戏一般,望着大梁人自相厮杀,落到最后,皂吏们全部殒命,无一活口,囚犯们倒是活下来了几人。
不大不小的木屋里,霎时间充满烘臭的血腥气,云娘将江念捂在怀里,蜷缩在墙影下,一动也不敢动,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。
最先的那个囚犯一脸血污,转头看向呼延吉:“肉。”
呼延吉轻轻一摆下巴,阿多图取来几块肉丢给活下来的人。几个囚犯接住肉,毫不顾忌地大口撕咬起来。
呼延吉拢了拢身上的银灰貂大氅,待几个快要吃完时,拿手在颈脖间比划了一下,那动作随意且毫不费力,几个夷越兵士悄无声息地立于囚犯们的身后,手起刀落,血溅如撒墨一般,滋了一地,几人临死前,嘴里还包着肉泥。
先是囚犯杀了皂吏,接着夷越人又杀了囚犯,兵卒手提血刀,看向蜷缩在墙影里的两个女囚,只等一声令下,便上前结束她们的性命......
他们所处之地属邕南七镇,虽为大梁之境,因边界战乱,几年动荡,渐已脱控,城中官廨形同虚设,最近几年,夷越势强,城中梁人和越人混杂而居,倒也相安。
一行人并未走太久,先是纵马进入镇里,停在一家酒楼前。
酒楼的伙计迎了出来,一见来人扮相,态度更客气了三分,他们虽为大梁人,可也知邕南这一片几被夷越所掌。
一楼厅堂坐了许多人,有大梁人,亦有夷越人,还有其他边陲小国之民,此时全停下谈论,看向大堂门。
这群人一进来,周边浓煞的血气掩都掩不住,当头一人,身形匀健高大,一头微鬈栗色长发披于身后,一手执马鞭,一手伏着一物,那东西用厚大的皮毛裹挟着,搭在男人的肩头。
待人近了,才看清,男人肩头扛的是一个人,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乌糟女人。
众人不敢多看,这些人不是他们能沾惹的,于是不约而同地收回眼,扭转身子,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继续吃菜、喝酒,直到这群人上了二楼,大厅才慢慢恢复先前的嘈杂热闹。
像是被解冻了一般。
江念滚落到柔软的床榻之上,接着听到门扇开阖、关闭的声响,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儿,然后是靴履飒沓离去的声音。
待那声音远去,她才慢慢撑起身,打量了一眼周围,这房间烧得有地炉子,还算暖和,烘暖中,脸上、身上结的疮又开始痛痒难耐。
她赤着脚,下床,立于地面,两只脚相互蹭了蹭,一双脚像发酵的馒头,脚指头一个挨挤着一个,像极了个头不一的难兄难弟,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
女人在屋内扫视一圈,仍有些恍惚不真实,前一刻,还手戴镣铐,为了一块干馍争抢,这会儿却出现在温暖的厢房内,救她的人竟然是呼延吉。
她以为他会杀她,最后,他到底是没下手。
不知阿弟如今怎样了,抄家之时,他正在外游历,希望他不要回京都,不要回京都......
思绪间,房门敲响。
“客人,小的来送热水。”
江念揉了揉眼角,坐回床沿,隔着屏风,出声道:“进来。”
店伙计指着身后提水的几人,来去几趟,将沐房的木桶备满热水,待人退去,她才慢慢从屏风后出来,桌上整齐叠放着一套干净的女装。
江念走到桌边,轻轻抚上棉柔的衣衫,只是普通的常服,对现在她来说已经是奢侈。
她拿着衣衫走到沐间,不大不小的隔间内被一篷又一篷的热雾团障着。
女人脱了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烂布衣,衣衫下的皮肉青一块紫一块,还有鲜红的疙瘩,她踏进浴桶,略烫的水温浸润着疲瘦如柴的身子,喉咙间发出一声舒叹。
慢慢的,她将整个人浸入水中,乌黑的发丝浮荡开。
盥洗毕,江念穿戴好衣衫,拿了一条毛巾,一边绞着发,一边走到圆桌边坐下,无意间,眼睛落到一面铜镜上,想了想,将手里的毛巾放下,迟疑地走到妆台前。
她知道自己的这张脸一定是毁了,不能看了,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,她也做好了准备,可当她看到镜中的容颜时,一时竟有些认不出镜中人。
如今的她二十有五,对女子来说,这个年岁不算年轻,此时脸上没了脏污,热浴熏红的两颊上布着细密的划痕,还有老痂。
房门再次响起,店伙计的声音响起。
“客人,饭菜来了。”
江念将半干半湿的发拢起,裹了一条碎花布头巾,起身,前去开门。
店伙计双手端着木托子,见门打开,下意识抬头,在看到江念的脸时,怔了一怔,忙又低下头,仍是保持着笑,夹步走到房内,将木托子里的饭菜放到桌上,都是些可口的菜馔。
“客人有无其他的吩咐?”
“劳烦了,先出去罢。”
店伙计应下,退了出去,江念抬手就要关上房门,门被抵住,接着,一个力道反向压来,房门大开,一人走了进来。
江念往后退了几步,立住脚,心头快速跳动。
男人换了衣裳,着一件翻领雪青色缕金窄袖流云骑装,开着高衩,行止间露出白绫缎子裤,裤脚掖于鹿皮长靴中。进到屋内,四下也不看,径直走到桌边坐下。
呼延吉溜了江念一眼,目光从她面上轻轻一抹,原本光洁的一张脸,如今像春日里的花圃,大红,大紫,好不热闹。
“看来不止脸毁了,脑子也坏了。”
江念身子晃了晃,不发一言。
“先前为了一块馍,抢成那样,现下有了吃食,反倒矜持起来,江家娘子,你是故意卖弄给我看呢?”
男人说着,端起一盘鲜炸的肉丸,手一撇,一颗颗酥软的肉丸散落一地,朝不同方向滚去。
“吃否?”
江念梗着脖,一双手在身侧死死攥着,忽又泄气般地松开,她现在什么都没了,更别谈尊严。
尊严是有衣穿、有饭吃,有身份的金贵人才有的东西。
如果她从一开始结束了性命,那么她金贵的尊严将成为一刹那的永恒,人们私下谈起她时,兴许会说,江家的女郎啊,死在了最美、最艳的时候,可她怕死,她选择了苟活,还谈什么尊严。
在呼延吉的注视中,女人慢慢屈膝向下,瘦弱的肩膀纤薄的像一片纸,任人捏皱或是撕碎。
江念弯下腰,指尖快要碰到肉丸时,一个小小的黑影急速飞来,打在她的胳膊上,那东西沿着她的衣袖滚落到地,转了两转,是一颗青果儿。
“过来。”男人微微沉出一口气。
江念直起身,她现在能依仗的只有他,她何尝不是在赌,赌他对她还有哪怕一丝丝无足轻重的旧情。
她曾是他少年时得不到的酸梅,还未熟透,甜津中带着涩苦。
呼延吉看着女人勉为其难的模样,暗暗摇了摇头,说道:“我不勉强你。”
男人搁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:“在这个地方既然遇上了,不救你说不过去,左右不过顺手之事,你若想要离开,现在自可离去......”
江轲一语毕,不等呼延吉答话,紧接着说道:“趁早歇了心思,我阿姐不是你能肖想的,不怕告诉你,太子有意于我阿姐,已向圣人请旨赐婚,礼部纳采问过名,且赐了金册子,只是明旨还未下。”
呼延吉笑了一声,腔调松快:“是么?”
江轲点了点头:“板上钉钉。”
“你多虑了,你阿姐亦是我阿姐,我心中唯有敬她,怎敢生妄念,倒是该跟你道声恭喜。”呼延吉说道。
江轲面色这才松缓,呼延吉八岁来大梁为质,两人结识,有时,江轲会邀他到江府做客,又或是呼延吉邀结他学习弓马,两人脾性还算相投。
私心讲,江轲初时并不太愿意结识呼延吉,不过一个属国来大梁为质的皇子,说白了就是看不上眼,可呼延吉这人十分聪慧,学府上课时,无需先生讲义,呼延吉只肖看一遍就悟了七八分,比他们这些大梁人还通晓,弓马射箭更不必说。
谁不喜欢同聪慧之人来往,渐渐的,江轲便同呼延吉走得近了。
尽管如此,呼延吉终摆脱不了属国质子的身份,这种认识随着江轲年岁渐大,越来越清晰,是以,两人关系好归好,这份好中多多少少带了一些别样的看待。
呼延吉是兄弟,是好友,仅此而已,成不了家人。
况阿姐性子并不亲和,待人接物随心随性,对呼延吉的态度只比对陌生人强两分,估摸这两分还是看他这个亲弟弟的面子施舍的。
“走,咱们再吃一回,我还没吃好,这厨子的手艺不错。”江轲笑道。
呼延吉笑着点点头,一同走向长廊另一端。
不过短短几年光景,他同她掉了个个儿,他坐着,她站着,他为主,她为奴。
呼延吉只吃了几口,又喝了小半碗鲜汤,便撩衣起身,江念正要随在他的身后,却被他止住。
“过几日化了雪,就启程。”
男人说罢,走了几步待要出门,忽地折过身,掷出一物:“涂脸的,我身边可不要丑人。”
江念抢出步子,慌乱中接下,是一个五彩描金瓷瓶,朱红的瓶塞,拔开塞盖,里面是油红半透的膏子,带了一点点的草药香,她从药瓶抬起眼,呼延吉已经不在屋里。
江念看着一桌的菜肴,还有浅口碗里动也未动的几道菜,坐下,肿胀开裂的双手不利索地提起筷子,嗓子有些发阻发硬,不知滋味地吃了起来。
接下来的几日,江念很少见到呼延吉,他不在,她也落得轻松。
这日,江念起身,让店伙计打了热水到房中,她将毛巾浸湿,敷了一会儿脸,然后坐到妆台前,拿出药瓶,以指腹蘸了少许的红油膏,涂抹于两腮上,轻轻揉开。
她总还是舍不得这张脸,一日不卯得涂抹膏药,指望这几日就好完全,显然不可能,不过脸上的疮印在药性下淡了一些,当然,也许是她的错觉。
“江家娘子?”
是云娘的声音。
江念起身去开门,门外的年轻妇人,眉眼细巧,头裹布巾,一身靛蓝碎花棉袄裙,双手交握在身前,还未进屋,先朝江念屈膝行礼。
“奴家见过娘子。”
江念忙担她起身:“云姐姐不必如此,我已失了身份,如今不过看人脸色行事,莫要折煞我。”
云娘轻轻叹了口气,掉转话头:“东西清点好了么,一会儿就出发。”
“打点好了。”
云娘同她一样,已是无所归依之人,便与她一道去往夷越。
两人收拾妥当,下了楼,客栈外停了一辆马车,十几个夷越兵士乘于马背,齐整两列。
队伍前,呼延吉身披大氅,一手挽辔,一手执银鞭,高坐于马上,见她出来,面无表情地睃了一眼。
这时,一个信报兵纵马飞赶而来,滚鞍下马,急步到呼延吉跟前,嘴巴一张一阖说着什么。
江念不知发生了何事,只隐隐听到“朵夫人大妃”几个字。
在夷越,大妃便是王的大妻,夷越与大梁不同,大梁男子可一妻多妾,而夷越男子,是多妻制,也就是说,一个男子可娶多名女子为妻,身份上没有高低之别。
可只有大妻之子才能继承王位,大梁是“母凭子贵”,而夷越是“子凭母贵”,想来这位大妻的家族应是夷越国五大“上姓”之一。
有关这位大妃,朵氏,江念知道一点。
实际说来,此女并非呼延吉娶的妻室,而是呼延吉已逝的兄长呼延成之妻。
夷越先王有二子,长子呼延成,幼子呼延吉。
呼延吉在梁国为质期间,夷越王逝去,作为长子的呼延成即位,然而,这位新王短命,没几年病故了,夷越使臣前来敬献大批的珍宝,央浼梁王,请求接自家皇子回夷越。
其实当年呼延吉回夷越并不容易,其他人倒还好,唯有一人坚决反对,那人便是她的祖父。
祖父不止一次在朝堂上谏言,夷越质子若归,正如放虎兕出柙!昔年楚庄王问鼎中原,尚留太子于周室为质。今若释此羁縻,不啻赠夷越三万铁甲!
而更多朝臣则认为,今若强留呼延吉守孝之身,令周边之国讥大梁无圣王气度,夷越王庭三更迭,呼延吉乃明立之嗣,大梁扣其不遣,恐九夷八蛮皆要指摘大梁悖逆孝礼。
最终,梁王听取大多朝臣之言,放其归去。落后,呼延吉随使臣回了夷越,继位为王。
按夷越规矩,兄弟死,皆取其妻妻之。新王会继承上一位君王所有的权利和财物,这些财物包括女人。至于呼延吉同这位大妃之间有何羁绊,这位大妃又是怎样的人,江念不清楚。
观信报兵惶乱的神态,想来应是那位大妃出了事情。
外面的雪已化得差不多,可空气仍是极冷,太阳周边的光像蛋清一样稀透。
当年,他走之前找过她,好意提醒她江家锋芒太过,她不仅没有听劝,反责他多管闲事,言语讥他。
她原话是怎么说的?她说:你现在是什么身份?!一个远赴异国的质子,就算回了夷越又怎样,夷越皇室还有无你的立足之地且是两说!
后来她才知晓,那个时候的他失去了最疼爱他的兄长,她的话是刻薄的刀子,在他的伤口内搅动。
江念的一双眼透过朦胧的晨雾,望向前方,男人招来手下,低声交代了几句,然后扭过脸,不轻不重地看向她,江念忙敛下眼皮,只听到扬鞭一响,再看时,呼延吉已当先飞马而去......
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将地上的小人儿提起,江念这才看清,那不是野狗,而是一个男孩儿,看上去约莫八九岁的年纪,一条胳膊应是被卸去了,无力地垂在身侧。
男孩咬着牙,眼尾飞红一片,双足在半空中踢打。
她不欲多管闲事,正待收回眼,却无意间看清了男孩儿的脸,面上虽有脏污,却是一个十分好看的孩子,最重要的是,这孩子样貌与众迥别。
栗色的发和眸,在阳光下又浅一些,如同蜜一般,肤色偏深,脸上的五官很是优越。
也许是感受到注视,男孩儿侧过头隔着窗纱同江念的目光对上。
男孩儿先是一怔,接着快速低下头,脸上闪过几分难堪和倔傲。
江念心中冷笑,不知哪里来的小花子,多半是从人牙子手里逃跑,没跑成,反被捉住了。
果不然,就听那壮汉嗄声说道:“还敢跑?再跑打断你的狗腿!”
“尔敢!我......”小儿话未落地,壮汉一个耳刮兜头打来。
粗壮汉子未省力,将小儿打得头一偏,小儿生生受了一掌,硬是吭都不吭一声。
马车启行,错开人群,渐渐驶离。
周围的一切安静了,安静到江念能听到挥打的声音,拳拳入肉,那声音像是在唱独角戏,没有任何回应,她的脑中闪现小儿发狠发红的眼神。
少女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娇喝道:“停车。”
她救下了他,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,她不是发善心,而是因为她喜欢漂亮的玩意儿,这孩子长得漂亮,如同她看见漂亮的衣裳,漂亮的首饰一样。
漂亮的东西不该被粗暴地对待,哪怕是一只漂亮的狗!
阴差阳错之下,江府千金救下了前来大梁为质的呼延吉,那一年,呼延吉八岁,江念十三岁。
后来,江念年岁渐长,像一朵盛放的花儿,招蜂引蝶,这些蜂蝶中也包含了他,当年那个被她救下的小儿。
她能从男子们看她的眼中获知他们的心意,大梁的世家子弟江念且看不上眼,又怎会瞧得上一个弱国质子。
有一日,她带着一众小厮丫鬟乘了马车到清风园听戏,包了一间半敞厢房,不期然,在斜对面看见了他。
此时的呼延吉已是十五岁的云间美少年,一头栗色微鬈的长发松散在身后,齐眉勒着一根细辫,灯火下的一双眼辉若琉璃,眼褶斜入鬓间,如夕光下的风刃,未出鞘的那种。
江念收回眼,不作理会,她并不意外在这里碰到他,只要她出门,两人总能有意无意间碰上,初时,她以为是巧合,次数多了,才悟过来,哪有那么多巧合。
楼中灯火莹煌,分外通明,江念所处的位置很好,可以直接看到唱台的戏曲。
楼下咿咿呀呀地开唱,丫鬟秋水从外面走来,附到江念的耳边,低声说了什么。
女人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,沉吟片刻,点了点头。
秋水指着几个粗壮婆子挪来一架屏风,张护于前,不一会儿,一个人影慢慢现于屏风,那人在屏风前稍稍伫立,然后坐下。
隔着屏风,两人俱未说话,呼延吉正对屏风,一双眼望过去,不知是在看屏风上的山水还是透过屏风看里边的人儿。
江念侧着身,一只胳膊肘在桌上,腕间的玉镯子溜到小臂,支着下颌,眼睛看向戏台,嘴角噙着笑,好似楼下的戏曲更吸引她的注意。
“阿姐......近来可好?”少年干净颤动的声线中带了一点点的忐忑。
江念嘴角微翘,眸光却是冷的。
女人轻嗤:“莫要唤我阿姐,我的阿弟可不是你。”接着又道,“我能有什么不好,呼延质子有这个闲心问我好不好,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境况。”
少年耳后洇出一点红,她对他的奚落和轻视从来不分场合,只看她的心情。
“今日来,有一事同阿姐说。”
江念不理,只顾看戏。
少年顿了一顿:“小弟不日就要离开大梁,回我夷越,特来同阿姐辞别......”
江念这才慢慢转过眼,他要回夷越了?
少年见另一边仍无回应,抿了抿唇:“除此之外,小弟还有一事,算是临行前的劝谏,江家站得太高,容易当成活靶,太傅性耿直,为人虽严苛清正,却在明里暗里得罪许多人,阿姐归家后......”
江念一拍桌案,气怔站起:“呼延吉,你无礼!”
少年住了嘴,眉宇微蹙,好看的唇形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。
女人胸脯起伏不平:“别人家的事情,需要你多嘴,你现在是什么身份,一个远赴异国的质子,就算回了夷越又怎样,夷越皇室还有无你的立足之地,且是两说,你还有闲心管我家的事情,我祖父难道不比你一个小儿懂为官之道?”
两人都还年轻,话赶话的便冲上了,呼延吉心里来气,冷笑一声:“你就非得这么说话?我好心好意相劝,就换来你这个态度?”
“好心好意?我让你好心好意了?不是你自己巴巴凑上来,甩也甩不掉!让人生厌。”
少年搁在腿上的双手猛地一颤,咬了咬牙:“好!好!好个甩不掉,好个让人生厌,江念,记住你今日的言语。”
女人扬起下巴,丝毫不退让:“呵!我多闲呐,别说记住这些话了,就是你这个人,我也是不记得的,转眼就忘。”
呼延吉微微眯起眼,定定地看着屏风那边的倩影儿,看了好一会儿,凉凉一笑,甩袖离开。
待人走后,江念心下烦躁,看什么都不顺眼,一挥袖将桌上的茶盏扫落,不解气,又将桌上的茶壶、果盘挥落于地,砸了个粉碎。
主子撒气,屋中的下人们垂首噤声,生怕被牵连,他们从来没见过自家娘子这样,平日她连个眼神都懒施于人,这次却动了大气......
她一女子,身无分文,又是这么个严寒天气,能去哪里,出了这个客栈都不能活,即使勉强活下来,很有可能还没走远,便被人拐了去。
为今之计她要攀附上他,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。至于以后该当如何,她想不了太远,走一步算一走罢。
江念微垂着颈:“我已无处可去,可否暂先留我些时日。”
江念视线所及处,是他搁于桌上轻轻点动的指,就那么有一下,无一下地点着,散漫随意。
“我为何帮你?”
“因为......除了你,没人能帮我......”
呼延吉执茶杯的手一顿,目光从杯沿擦过,看向茶杯后虚化的女子,头往旁边一歪,带着一点点顽意:“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。”
江念知道,他这是松口了,忙走到他跟前,敛衣屈膝表忠心:“我愿跟在......身边,尽心尽力伺候。”
“主人”二字她始终有些说不出口。
“稀罕事,你肯屈下身段为奴?”呼延吉斜睨着女人。
“我愿......婢子愿意......”
“起罢。”
江念依言起身,见呼延吉端坐于桌前,双手架放在腿上,似乎在等着什么,猛然间会过意来,脑中快速回想着,从前府中下人怎么伺候她用饭的。
于是走到面盆前净过手,拭干,再次回走到桌前,小心且生涩地替呼延吉添饭、布菜。
江念端起一个浅口白釉碗,执筷拣了几样菜放于碗中,搁于呼延吉面前,她不知道他的口味,只能试着拣几样,若他不喜欢,她再重新挑拣。
呼延吉乜斜一眼浅口碗里的菜,置之不理,只自己伸筷夹菜,江念抿了抿唇,按下一丝无措的难堪,又殷勤地替他添了一碗汤,表面看似平静,实则心里紧成一团,直到呼延吉尝了一口汤,这才缓缓松了口气。
男人手拿汤匙在碗中搅动,清亮的汤汁腾着热气:“可还记得从前也是这般,只不过那个时候,你在门内,我在门外。”
江念手指一颤,她当然记得,那些不曾在意的过往,如今变得异常清晰,也是她不愿忆及的,可越不愿想,它们就越往外滋冒,像是封存的酒瓮,年久失修,破了,朽了,里面发酵的陈酿掩不住,驱不散......
那年,那日,她从郊外游转回城,听闻福瑞酒楼从外请了一个厨子,便没回府,径往福瑞酒楼去了。
秋水替江念戴好帷帽,在几个丫鬟的搀扶下,下了马车,前呼后拥中上了二楼,刚落座,取下帷帽,重新理好鬓发,先是响起“笃,笃”的敲门声,接着下人传报。
“娘子,小郎君求见。”
阿弟?他也在福瑞楼?江念忙让下人将他迎进来。
不多时,进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,只见其眼如点漆,面白如玉,头顶两髻,用金环箍着,一进来便是笑,颊上牵出两个浅浅的窝。
少年叫江轲,江家独子,比江念这个亲姐小五岁,与呼延吉同岁。
“阿姐。”
江轲先是上前行礼。
江念起身让座,笑道:“怎的也在这里?”一面说一面倒了一杯花茶递于他。
少年接过,仰头喝了,随意坐下:“阿吉叫了我出来,他还在外面候着呢。”
说罢,江轲对秋水吩咐道:“去,把吉小郎君请进来。”
秋水看了江念一眼,不动身,等她示下。
“吉小郎君同你一道在这楼里?”江念问道。
“可说巧,先是他来寻我,说这楼里新来了一个外海的厨子,另邀了田家二郎和吴家大郎,还有几个世家子弟,置办了一张大席面,正吃得好呢,他给我睇眼色,我这才知道,阿姐也来了。”
田家家主任户部主事,吴家家主任兵部主事,一个管财,一个管兵,皆是实打实的权臣,而这些家族的背后又同皇室宫闱牵连。
想不到当初那个孤落无依的小儿,如今也在京都立住了脚,同这些眼高于顶的贵戚王孙打成了一片。
江轲见秋水立在那里不动,眉眼一凝,十岁出头的小少年,已有几分凌人的架势。
“蠢丫头,让你去请吉小郎君进来,只顾站着不动。”
江念压了压手,让秋水退去一边,对江轲道:“这么大的人了,怎的还是直莽莽的,你让他进来,像什么样子。”
“能有什么,阿吉和我一般年岁,自小唤你一声阿姐,姐姐弟弟之间有什么可回避的,谁能说个不是?再说,他都已经候在外面了,姐姐不见一见?”
江轲一番话倒把江念说得怔愣片刻,睨他一眼:“说的什么话儿,不过一个质奴儿,叫我一声阿姐,我就得应下?你同他称兄道弟,我不拦着,可别拉扯上我。行了,行了,也别在我这里嫌着,出去罢。”
少年嬉笑一声,心道,“质奴儿”这三个字也只有您敢说,曾经不是没人讥嘲呼延吉,可最后怎样?那些人不是骑马摔断了腿就是大病一场,总之没落到好。
渐渐的,众人发现不对,疑心他们的“遭遇”同呼延吉脱不了干系,却又苦于没有实证,总之,再没人敢轻视于呼延吉,至少表面不敢——除了他阿姐。
江轲拿过桌上的一个甜果吃了起来:“姐姐说的是,不去理他,我陪你坐一会儿。”
呼延吉站在门外,将屋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,原是他不配。
房内不时有欢笑声传出,那么近又那么远,只隔了一片薄薄的门板。他在长廊上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,不知死活地候着。
江轲从房内出来时,呼延吉仍站在门外,背着身,双手反剪在身后。
“我当你走了,原来还在。”江轲拍了拍呼延吉的肩膀,转口又问,“那几个呢?”
呼延吉转过身,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门:“才将他们送走。”
江轲拿手在他面前一晃:“别看了,走罢。”
“阿姐不见我?”
“不见了,也是,如今咱们都长大了,不像从前小子一般没那些讲究,你心思正,可禁不住别人胡猜乱想,是不是这个理儿。”
呼延吉不语。
江轲认真看了他一眼,语气陡然一压:“你小子不会打我阿姐的主意罢......”
阿多图得了交代,驱马到江念跟前:“上马车罢,再行一日才过边境,过了边境还有十多日走,才到王庭。”
江念颔首,同云娘一道踩着椿凳,上了马车。
马车十分宽敞,熏了香,车壁置有小桌,座上摆放引枕,车底板铺了厚实的毡毯,在暖帘和车壁的围成下,即使外面空气冷冽,车里也带着暖意。
马车开始启行,云娘揭开车帘,往外看了几眼,然后放下车帘,同江念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闲话。
“你猜那男人是谁?”云娘故作神秘地追加一句,“你指定想不到。”
江念知道她说的是呼延吉,淡淡笑问道:“谁?”
“夷越王座上的那位。”云娘说完,等着看江念的反应。
江念见云娘眼中晶亮,一脸兴致地等她接话,于是配合出一个吃惊的表情:“云姐姐如何知道的?”
“那个叫阿多图的男人说的。”有两次他同另几人吃酒,她在旁边侍候,他们说话没避着她,兴许在这些人眼里,她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,没有回避的必要。
江念点点头。
云娘将手筒在袖中,身子随着马车颠簸晃了晃,低着声气儿:“奴家还听说......那位大王的妻子,原不是他的妻子,而是他兄长的妻子,啧——这不是胡来嘛,娶了自家嫂嫂,放在咱们大梁,哪儿敢呐,不被邻里的指头戳死,也被唾沫星子淹死。”
江念忙压住云娘的手,提醒她:“每个地方的风俗不同,这话在我跟前说说罢了,之后万万不要说出口。”
她们去往的地方是夷越王庭,那可不是一个能说长道短的地方,云娘一个乡下妇人,她怕她兜不住嘴,惹出祸端。
“我晓得,有句话怎么说来着?‘入乡随俗’,是不是?”
江念忍不住扑哧笑了:“什么‘入乡随俗’,你要随哪门子的俗。”
云娘会过她话里的意思,是啊,她又不会死了男人,再转嫁男人的兄弟,随哪门子的俗。
妇人见江念打趣她,便笑着伸手向她的胳肢窝下乱挠,江念一面躲一面笑,两人一路相伴,忍耐克服艰险万难,这是她们第一次开心地笑闹。
笑闹过后,云娘叹了一口气:“我还听说,那位大妃是个病美人。”
这些是她从客栈来往之人嘴里听说的。
邕南这一片有很多夷越人,客栈人员杂多,消息汇集,云娘从前在村子里就是出了名的“包打听”,乡下邻里间,最爱闲说家长里短。
妇人继续道:“不光双腿有疾,身子还虚弱,这么些年,也没能怀上个一儿半女,夷越王痴情,年纪轻轻内廷中只她一个女人,不曾另娶。”
江念不语,心里惦记着别的事情,不知阿弟如今怎么样了,待她渡过眼下,再慢慢想法子,找寻阿弟的下落。
至于呼延吉......她不会得罪于他,无论之后他怎样待她,她都会忍下。
然而到底是江念想多了,有爱也好,有恨也罢,说明呼延吉对她仍有心,毕竟恨也是从爱中滋生的,后来她才意识到,呼延吉对她无爱亦无恨......
他八岁到大梁为质,十五岁返回夷越,新登帝位,转过脸便亲率兵马同大梁敌对上,初时大梁不以为意,让人意料不到的是,他一连击败数位梁国将领,攻城略地,势不可挡,至此,梁国才醒了神。
可醒神也醒晚了,大梁多年以来御驾于周边他国,傲视一切,不内视,不自审,殊不知国力已渐渐走向滑坡。
当年祖父还在时,不止一次进谏忠言,可先帝不听,好在太子是祖父的学生,贤明仁达,祖父逝去后,不知何种原因,太子被废,三皇子登极帝位。
有关庙堂政事,大多数人无法获知实情,尤其像江念这等女子,她们依托于家族,家族坍塌,她们也完了。
车马行了一日夜,过了边境,初时,还不觉得,毕竟边境人员混杂,有夷越人、大梁人,还有周边其他部族之人,来往不息。
可驶离了边境线,越往里走,差异越明显,江念从未到过夷越,她所了解有关夷越的民情风俗,也是从书本获知,还有从呼延吉身上映照而得。
这边的房屋很是高大朴拙,不似梁国精巧,且大梁的房屋多以木为主,而夷越多以巨大的灰白岩砌成。
再看路上往来行人,夷越人面部更锐,体型高大,肤色偏深,发色和瞳色为褐色,比黑色还是有差别。
衣着打扮上,男子多会在腰部围系皮革,或束腕,或露臂膀,女子衣着轻便,多穿色彩艳丽的束腰裙,裙身有长有短,长的及地,短的齐小腿肚处,露出下面宽大的彩绣灯笼裤。
外罩一件半臂窄袖长衫,领口开得很大、很深,坦出大片的胸脯。
兴许是夷越民风野向,男女间并无设防,女子游于街市亦不用轻纱覆面。
不过女子爱美是天性,不分种族,夷越女子会在衣衫和发辫上垂挂许多颜色鲜亮丰富的饰物。
车行几日,驶进夷越国都,街市人烟阜盛,热闹更甚,两边楼宇层起,更显嵯峨。因两国交恶,此时再难看到梁国人,路上往来皆是高鼻深目的夷越男女。
车马缓停,阿多图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,好似在同什么人说话,江念揭开车窗望去,他们到了一座高耸恢宏的城门前,两边排立着手持重器的兵士。
众军兵身穿软甲衣,从大门处往王庭内绵延,整整齐齐对立排列,军容雄壮。
阿多图出示腰牌,军卫勘合后,放行。
江念不止一次出入过大梁皇宫,大梁皇宫给她的感觉是仙宇兰殿,精美且繁复,而夷越王庭正好相反,层楼巍峨,像是一位历经沧桑,手拿盾牌的勇士,沉目而立。
这截然不同的观感太过震撼人心。马车穿过王庭阔大的石板甬道,行到一处拱门前停了下来。
“到了。”阿多图的声音从车外传来。
江念推醒云娘,两人下了马车。
此时,从拱门内走来三个头戴玛瑙护额的女子,为首之人较为年长,四十来岁的模样,团圆脸,细长眸子,发髻头饰较其他两人更为繁琐,态度高扬,应是管事的女官。
阿多图见了那妇人,微微躬身:“兰阿姆,这两位梁国女交于你了。”
兰卓是内廷的女官,统管西殿中大小事务。
“有劳大人。”妇人屈膝还礼。
阿多图转身离开。
兰卓给身后的宫婢睇了眼色,其中一个宫婢上前,双手环在腰腹处,语调平平:“随我来。”
云娘和江念正要随宫婢离去,那年长女官的声音从后响起。
“你留下。”
江念回过头,一颗心瞬间吊起,那妇人看着自己,眼中闪过一抹异色,不知要说什么......
云娘年过三旬,细长眉眼衬着张瓜子脸,原是梁国京都人氏。
昔年江太傅下乡赈灾时,她曾隔着粥棚竹篱望见过那位江家小娘子。
十二三岁的江念裹着狐裘站在车辕上,银鼠毛领簇着张瓷白小脸,手里捧着的鎏金手炉晃得人眼花。那时她便觉着,这姑娘活脱脱是庙会上扎的绢纱美人灯,风一吹就要飘到云端里去。
后来,她的汉子死了,又无个一儿半女,招了涎皮赖脸之人惦记,挣扎中错手将人杀死,随后,她被收监判刑,流放充军妓。
云娘看出来了,这些人都是听命于那个貂皮大氅的男子,当下“砰砰砰——”磕了三个头。
“求大人饶命,我们不过两个妇人,不会有任何威胁,求大人让我二人活命。”
一片安静,回答云娘的只有呜呜的风声,这声音显得屋子里更静。她甚至不敢正眼看对面的男人,这男人还很年轻,可一双眼太过慑人,好似全身上下处处淬毒,处处危险。
男人一声轻笑,笑得轻飘,眼睛不看云娘,而是看向她身后的江念:“饶了你们?可知我在这世上最恶什么?”
“什......什么......”
“这世上我最厌恶的就是梁人。”呼延吉站起身,从随护手里接过一把刀,那刀上还沥沥滴着血,淡淡地吐出四个字,“不——分——男——女”
云娘明显感到身后的江念一震,那男人提刀一点点逼近。
江念回望过去,她以为他是来救她的,其实并不然,她把事情想简单了,他的出现只是偶然,而他接下来要做的,不会是好事。
她和呼延吉之间是发生过一些事情的,那些事,她不愿提及,不愿去想。那个时候的他在她面前,只有卑微,她利用他对她的喜欢,肆意嘲弄于他。
江念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,她性子里有一点与生俱来的恶,喜欢她的人有多少,憎恶她的人就有多少,甚至更多。挥金如土,何不食肉糜,是她可以做来的事、说出来的话。
他比她小许多,只要见着她,总是一口一个阿姐地叫着,祈望得她多一眼看待,可她呢,硬着心肠,人前人后地对他发难。
他在大梁的处境本就艰难,八岁来大梁为质,身边一个亲人也无,最初他唤她一声“阿姐”,兴许是想通过她,求得江府一点点的庇护罢。
一转眼,她同他掉了个儿,江念看着眼前之人,恍惚间觉得有些眩目和不真实。
呼延吉走到江念跟前,手中的刀缓缓提起。
她觉得他会杀她,真的会下手。
下颏传来冰硬的触感,刀尖正抵在她的咽喉处,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打颤,怕死,贪生,人之常情,然而这一刻,她却因为在他面前露怯而羞惭,内心强装镇定,身体却诚实地出卖她。
男人眼中玩味,挑了挑眼,欣赏着这有趣的一幕。
“这世上怎有这么巧的事。”呼延吉手腕一抖,刀背拍向女人的面颊,“死了不好玩,从前你做的那些事......日子还长,咱们慢慢算,慢慢偿。”
江念颤抖得厉害,牙齿忒愣愣地上下磕着,眼圈发红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呼延吉的眼一点点扫向女人的脸,那眼神太过专注,太过复杂,像是在抚慰,又像是在嘲笑,分辨不清。
“带走!”男人站起,阔步往外走去。
阿多图看了一眼蓬头女人,有些拿不定主意,主子说带走,可要怎么带?不管了,不过是两个梁国女囚,大不了牵在马后,从前他们都是这么对待俘虏。
阿多图朝前一挥手,立时上来几个兵卒,把江念和云娘绑了,留出一头麻绳,牵引出门。
风雪渐息,四围被大雪覆盖,没个五六日,雪化不了。
麻绳一端紧绑江念的双手,粗粝绳结勒进腕间的旧伤,渗出的血珠转眼凝成冰碴,另一端则系于马鞍,就这么的,两个女人跌跌撞撞地随行于队尾。
江念口中喘着团团白雾,朔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,麻鞋兜不住脚,遗落于雪中,赤足陷进积雪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,没走到几步,双足就被冻得失了知觉。
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队伍停了下来。
阿多图不明所以,走得好好的,为何突然停下,疑惑间,见主人翻身下马,往队尾走去,转眼间又折返回来,不过肩膀上扛了一个人,不是别人,正是那个脸上生疮的梁国女囚。
这一下了不得,别说阿多图惊诧,就是一众兵士也惊得瞪眼,他们的王竟然亲身背伏一个污丑的女囚,兵士们相互对看,从对方的眼中确认自己没眼花。
呼延吉不理会,阔步走回队首,阿多图十分有眼力地拍马走到队尾驮另一妇人。
呼延吉抱江念上马,自己翻坐于她的身后,脱下身上的貂皮大氅,将怀里的人裹得严严实实。厚重的银灰貂氅,皮毛松软厚实,远远看去,仿佛是毛茸茸的身子长了一颗人头。
光泽的皮毛笼着江念的脸,氅衣内残有男人舒暖的体温,不一会儿,她的身上开始冒汗,脸上、身上的冻疮开始发痒,忍不住伸出手去挠。
“你若不想要这张脸,尽可去抓。”男人的声音从后传来。
江念讪讪收回手。
呼延吉拍马,马儿一声嘶鸣,朝前冲去,江念没有防备,身子往后一仰,偎到他的胸膛间。
她不知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,后面的路一定不太好走,只是......现在的她好乏累,想要闭目休息片刻,而身后的胸膛十分宽厚温热,他......长大了,暂且倚靠一下罢,女人缓缓阖上眼。
呼延吉垂眸看向怀中昏睡的女子,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,蹭在貂绒大氅上化作一滴水痕。
“阿姐可知。”他贴着女人冻红的耳尖,看着那一点似有如无的耳洞,呢喃着,“当年,你碾碎的不止是我送你的碧海珠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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